由北京大学民营经济研究院、全国工商联宣教部共同主办，中共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联为指导的第七届中国民营企业投资与发展论坛，于2011年4月22日在北京大学百年纪念讲堂举行。以下为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大学民营经济研究院院长厉以宁教授演讲实录。
厉以宁：我讲的题目是“论缩小城乡收入差距—重庆调研归来的思考”。
我要讲五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三种资本。在经济学里面，关于资本有三种资本。第一种叫物质资本，这就是我们历来所知道的，比如说货币、厂房、机器、设备、原材料，这些都构成了物质资本。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现了第二种资本概念，就是人力资本。什么叫人力资本呢？就是体现在人身上的一种素质，也包括他的技术水平，他的智慧，他的经验等等。到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出现了第三种资本概念，叫社会资本，这里所说的社会资本，并不是我们现在报纸上常登的社会资本，因为我们报纸上常用的社会资本，指的是民间资本，我们把民间资本叫社会资本，经济学里面的社会资本，它是一种无形的，它是一种社会关系、社会网络、人际关系等等。比如说广东的经济改革开放以来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啊？除了有物质资本，人力资本以外，它还有雄厚的社会资本，华人，华侨，港澳同胞，都是他的社会资本。浙江改革开放以来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啊？他有社会资本，家族关系、同乡关系，这都是社会资本。三种资本的结合才能够创造收入，才能够积累财富。
但是在当前的社会看来，城乡这三种资本的掌握是非均衡的，不一样的，而且差别很大。物质资本，城里有，城里居民有，但是农村没有。农民没有财产，他的土地是承包的，是土地集体所有的，宅基地是集体所有的，宅基地上盖的房子也没有产权证的，没有房产证的，所以物质资本差别很大。
人力资本，城里的居民人力资本较高，因为他文化、教育程度高，见识广。而农民的人力资本是低的，学历低，缺乏技术，缺乏文化。
社会资本，城里居民的社会关系多，社会联系各方面都比农村要密切的多。特别住在边远地区的，山沟里的，跟谁都没有来往，他有什么社会资本啊？什么都没有。三种资本的差别造成收入的差别。而且不止于此，经济在往前发展，城里人他的三种资本都来越来越多的，而农村三种资本即使有所增加，城市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这就是当前城乡收入差距的存在和差距继续扩大的重要原因。
那再做进一步分析。第二个问题，二元劳工市场，或者叫二元劳动力市场。这在西方经济学当中，也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研究的多起来，这个劳工市场分两类，一类叫上等劳动市场，一类叫次等劳动市场。什么叫上等劳动市场呢？它下面从事的职业被称为好职业。而次等的劳动市场，它下面的职业被称为是坏职业。好职业、坏职业的区别在哪里？区别就在于好职业的工资收入高、福利多、有发展前途、能学到技术。而坏职业呢？恰恰相反，工资少、福利少、发展前途有限，那就往往学不到新东西，甚至他的适应能力是递减的，比如当搬运工，搬运工是坏职业里面，学不到东西，而且现在年轻还能干，年纪越来越大了，搬也搬不动了，反而能力下降了。可是好职业就不同，越干越精。而当前城市人处在好职业方面多，农村出来做简单劳动，当民工，坏职业方面的多。
不仅如此，现在还出现了叫做社会阶层固定化、职业固定化的趋势。职业固定化趋势就是基本上出现了一种世袭制，父亲干什么，儿子干什么，将来孙子也干什么。这是造成城乡差异很大的关系，就是教育的不平等造成了就业的不平等，就业的不平等造成了生活的不平等，生活的不平等造就下一代不平等。这种情况下，收入差距的扩大是很难转变过来的，因为涉及到这样一些问题。
这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按照经济理论，从三个方面考虑：第一个方面，要让农民多受教育，要受职业技术教育。如果他经过了职业技术教育，他出来以后就不是当简单劳动力了，他就可以当技工了，当技工以后可以升为熟练技工，这样收入就会增加，而且各方面条件也比较好；第二个途径，就是尽量的创造好职业，坏职业也要进行改善，好职业怎么创造？好职业的创造是依靠现代金融业的发展，现代服务业的发展。各类大学毕业生，75%到现代服务业去。还有就是第二产业，第一产业同样可以让他不断的提高他的劳动条件，包括收入。坏职业要提高他的收入，而且在整个比重中是下降的。搬运工被认为是坏职业，搬运工也可以操作机械的；第三个途径是鼓励创业。创业的都被认为是好职业，因为他在为自己干活，浙江的一些老板，白天干活，晚上睡地板，他都觉得好，他有愿望在里面，所以鼓励创业；第四，对坏职业就要靠二次分配来解决，其中就包含了福利方面的问题，福利分配是二次分配，从工作得到一次分配，一次分配不足二次分配来补，这就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二元劳动市场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发展农村金融。农村金融一定要发展，在调研中我们发现，现在农村金融存在着这样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农村的金融网点收缩了，大银行不到下面去，下面主要靠农村信用合作社和邮政储蓄银行，这是我们在下面调查的，主要靠这两家。这样的话，就是说农村金融实际上是收缩的，很多存款是在四大银行存的，顶多是县城发一点，很多是往上交的，到市里去，到省里去，真的用在农村，靠农村信用合作社，靠邮政储蓄银行是远远不够的，网点太少。
第二个，村镇银行的条件太苛刻，因为现在规定，你要办一个村镇银行，必须有一个中等规模的银行，有股份制银行来做你的控股者，但是村镇银行可以建立，但是找不到这样的单位，谁来给你控股，为什么要他控股？他有经验，你没经验，经验不都是人累积起来的吗？所以村镇银行的成立就很困难。
第三个问题，按理说，农村金融是帮助生产者，种植户，养殖户，发展生产的。这样的话，农村金融给你贷款，给你贷款以后你就可以慢慢把生产发展起来，就可以走一个创业致富的道路。但现在一些地方变了，农村贷款仍然以生活贷款为主，生活贷款比如说我们调查中发现，农民要盖房子需要钱，家里有人生病需要钱，要贷款，这当然是必要的，因为你解决人民生活。但是对农村繁荣来说，帮助他发展生产，这个贷款才是重要的。
第四个问题，就是说这些贷款，抵押贷款，林权证的抵押是可行的。因为中央有规定，2008年6月8号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林权的规定，林权可以抵押，林权上的树木可以抵押。而一般的房产证，即使发房产证也不让他贷，因为有危险，因为法律没有正式公布的，《担保法》、《农村土地承包法》全都没有，我贷了以后将来出风险怎么办？所以他们会有这种担心。
第五个问题，这次调查中所发现到的，就是正式实行了土地抵押贷款，正式实行了房屋抵押贷款，银行就更怕了，银行觉得他都不还钱了，房子归我了，土地归我了，我变成地主了，我变成房东了，我怎么处理啊？我又不敢要，没有地方处理，这怎么办？是这种情况。
第六个问题，现在农村实行的就是叫联户担保贷款，五家人联系在一起互为担保请求贷款，在有的地方就叫捆绑式贷款，把五家捆在一起，要贷就一起贷。这个有一个好处，银行比较放心一点，但是也发现了问题。发现什么问题呢？一家到期不还贷款，五家统统不还，这怎么回事啊？因为你不是让我做担保，他既然不还了，要我们替他还，我也不还了，所以反而形成这种情况，影响就更不好了。所以农村金融对农民致富是有好处的，农民要创业，要有物质资本，从那里来？就把房产证一抵押，土地使用权证一抵押，钱就来了，物质就有了，但是这条路并不顺畅，农村调查中就发现这样的问题。
所以关于农村金融有以下几个建议：
因为我们是在重庆调查的，重庆是改革实验区，我们建议向重庆市领导建议，既然重庆市人大有地方法规的立法权的，而重庆是实验区，市人大有这个权利，可以出台适合本市的关于农村房屋的抵押贷款规定。宅基地使用权的规定，承包地使用权贷款规定。出台了这个规定，地方银行就放心了，地方银行放心以后就可以发贷款了，这个是我们一项建议。
第二项建议，学习其他省的经验，建立信用担保中心和农村产权交易中心。在其他地方我们也考察过，他们建立这两个中心是非常有用的。都由县政府，市政府来建立，主要是县一级的。这就是说，信用担保中心建立了，农民要通过中心来申请银行贷款，它是信用担保中心。首先对农民的资信情况，财产情况进行调查。根据有的地方经验，这个信用担保中心主要是依靠民政部门，依靠街道办事处，依靠村委会这样一些部门。他们用那些老太太们去调查，其效果奇佳。来申请贷款，你去调查，过两天就来告诉你，不能贷给他，他赌博；不能贷给他，他包二奶。这些情况他们都知道。可以贷款他，他还有一套房子没报，他都摸清楚了。资产现有情况，然后通过他向银行申请贷款，他是一个桥，贷款从这个桥上过，你银行怎么查人家信用情况？查人家资产信用情况，你查不准，万一不还钱，你要通过信用担保中心，因为信用担保替他担保了一次，这样才行。农村产权中心是什么意思呢？是这样的，刚才我讲银行怕，银行怕什么，就万一你把房子给我了，地都给我了，那我没有办法了，我变成地主，变成房东，我怎么处理？现在可以这样做，银行不用处理。抵押贷款到期不还的时候，银行通知产权交易中心，把名单公布出来，某某到期不还贷款，他的抵押品房子在哪里，有需要的吗？网上进行交易，这个房子我要，我买，重庆还有地票，这样的做法，重庆只有土地的交易中心，没有房屋的交易中心，如果都有了，贷款就可以贷了，银行就不会说这是一个包袱了。
还有一条，就是农民贷款，无论是生活困难的贷款，无论是为了发展生产、养鸡养猪，还是种果树需要贷款，都可以免利息。因为对银行来说，有一条很重要，就是抵押担保的前提已经解决的情况下，银行希望贷出去的款总要有一笔利息进来。如果农民只还本钱，不给利息了，我银行不也是吃亏吗？所以重庆市采取一个办法，本来要给贫困县、贫困农村的财政补助，先不给。用这个财政补助款给代付利息，鼓励农民贷款，鼓励银行放款。因为农民贷款，银行放款，保证银行有利息，农民你不用交利息，对于贫困县，是用于发展生产的贷款，都是免息的，利息由谁交？由财政部门交，所以银行业愿意贷。所有这些在重庆来说，都是正在做的一些事情。
农村金融发展对缩小城乡差别是有用的，为什么城乡差别呢？因为这就给他们一种鼓励了，三个资本是不足，物质资本不足通过抵押贷款可以得到一笔资本，人力资本不足你帮助他，让他有钱上学，经过职业培训，政府免费给他职业培训帮他解决。社会资本，这个要学温州人，温州的很多企业家都是农民，农民当初也是出来靠自己闯，他进了城镇，进了市场，农民老封闭在乡里，什么资本也不会增加的。去市场磨炼，去闯，社会资本就积累了。我在温州考察过，温州的龙岗是农民建的城，他们去外面摸爬滚打一阵就熟悉了，社会资本就多了，这就是谈的三个问题。
第四个问题，就是说我们在这个地方一定要强调一下，社会保障制度的改革，因为刚才已经讲到了，要缩小城乡差别靠一次分配，那是有用的。他创业，他当熟练技工，是有利于缩小城乡差别的，但还不够，要二次分配。
这里一定要讲清楚，经济学界的一场争论。这场争论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初，因为1929年，在西方世界发生了大箫条，大危机，失业问题严重，失业问题严重我们经济学也可以出办法，当时经济学的主流是英国的新古典学派。英国新古典学派的经济学家提出解决失业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做，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分，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这样做，失业问题就解决了。当时瑞典学派年轻的经济学家叫尼尔达尔。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一般的研究员，以后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和他的同事给瑞典政府写了一封失业调查报告。他说要解决失业问题，要解决老百姓的后顾之忧。把老百姓的后顾之忧解除了，那么应该做什么呢？应该大量盖社会保障房，可以出租，可以出卖。教育免费、公费医疗、失业救济、养老金保障，这些工作都做了，失业问题就会缓解下来。瑞典政府就这么做了，福利国家就这么开始了。结果到了1936年凯恩斯发表了著名的《就业通论》这本书。他的就业学派就成立了。凯恩斯的观点是什么呢？他主张靠财政赤字，用赤字财政政策去办公共工程，修运河，修铁路，修公路等等，根据个把就业问题慢慢缓解了。结果又过了几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西欧国家转入到了战时经济的阶段。1945年二战结束，又过了几年，西方经济学家开会回顾20世纪30年代初大危机期间的各个学派的就业对策问题。讨论认为新古典派是错的，错在什么地方？就是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做，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分，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是解决一个企业内部的失业问题的办法，但不能用它来解决社会失业问题。为什么？因为社会购买力没提高，解决社会失业问题，要提高社会购买力。凯恩斯的办法是有效的，因为他举办公共工程来增加就业，瑞典学派也是有效的，因为他解除了人们的后顾之忧，就让更多的人去消费了，内需就扩大了，内需扩大以后，一批人就业了，就业人花掉，又一批人就业了，更多人花掉，更多人就业。
根据这场讨论我们想，当前中国要缩小城乡差别，我们要加快进行社会保障体制的改革，要早日实现城乡保障一体化。城乡保障一体化，虽然是要花钱，但是这个钱花的是值的。因为它的后果既提高了人民生活，而且有利于缩小城乡收入差别。农民的初次分配少于城市居民，而且二次分配同样少于城市居民，因为农民不能跟城市一样的，要走向社会保障一体化才行。
第五个问题，区域发展均衡化和城乡收入差别缩小的关系。我们刚才讲到，城乡收入差别为什么会扩大？就是因为三种资本分配是不均衡的。城市的物质资本多，人力资本多，社会资本多，农村就少。但是全国来说，东西部一样的，西部为什么比东部穷？社会资本比东部少，人力资本比东部少。一样的道理，社会资本为什么会少呢？不是有丰富的资源吗？对，但丰富的资源未能在当地转化为资本。资源虽然丰富，在当地没转化成资本，开采了就运走了，资本没留在当地。现在才开始改正了，但过去一直是向东流，而什么留在本地？污染留在本地。所以区域发展的不均衡，实际上是城乡收入差别的一个反映结果。在重庆调研，重庆既要区域发展均衡，让西部能更快发展起来，对城乡居民来说，你也要走增加农民的物质资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的道路。在西部应该朝这样的方向走，既能做到区域发展均衡化，又能做到城乡社会差别缩小。
我的问题讲完了，最后做一个结论，民营经济可以干什么？民营经济社会责任在哪里？应该可以说，民营经济应该多为这方面作出更大的贡献，西部农村缺金融，民营资本如果搞农村金融，去设立村镇银行、小额贷款公司等等，这些都可以做。它就帮助农民做农村金融，民营经济有职业技术培训的产业，职业技术培训能够早日把更多农民培养成熟练的技工。民营经济可以起到更大的责任，因为这既是为民营经济增添熟练的劳动力，也为当地农民提高收入做了很好的训练准备。另外，民营经济应该对城镇化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因为城镇化建设中一个大难题在哪里？就业问题。如果就业问题不解决，农民进城，最后城市容纳不了那么多就业岗位，就业问题要考虑微型企业。刚才已经讲了，我们在重庆调查了微型企业的问题。微型企业首先包括投资者在内，20人以下的，这是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是资本金在十万块钱以下的微型企业。构成这两个条件的就是微型企业。那么有什么好处呢？重庆给他的好处就是，资本金不够十万块钱，我给你补齐十万块钱，你只有五万，我给你补五万，这个补是什么意思呢？政府先借给你，等你赚钱再还，这个就是补充资本。第二个，减减税。第三个，贷款给你作担保。第四个，职工免费培训。第五条，登记，银行开户手续简化。这一下在重庆就掀起了全民的创业热了，什么人创业呢？大学毕业生、下岗工人、农民工、退伍军人、残疾人、三峡库区移民，都来创业。重庆一年内增加了一万多家微型企业，增加了十万人就业，所以小城镇的问题，是一定要有更多人就业，民营企业可以在这方面发挥更大的贡献。这就是民营经济在缩小城乡差距中所尽的社会责任，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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