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罗七顺(音)和两个孙子站在房屋前。10年前儿子、儿媳曾在家中猝死。
大箐卫生所医生罗海清,30年来,他自己不知道趟了多少次这条沟去阿拉禾。他说,特别期待一个最终的“死亡谜底”。
在炉灶旁生火的人,突然身体往后仰,扑通一声倒地,停止了呼吸。24小时之内,有家庭遭遇了一人或多人死亡。这就是神秘的“云南不明原因猝死”,它在云南偏远山区已流传了多年。
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不明原因猝死”在云南一些偏远山区和半山区持续发生着,已导致约400人死亡。发病时间,主要集中在7、8月份。专注于研究这一死亡现象的专家归纳了一些共性,比如“患者表现出各种异样的症状,心悸、头晕、恶心、癫痫、疲乏等”。国内外媒体也对此跟踪报道多年,但是一直没有确切而权威的结论。
最近的消息是,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以及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课题组,联合找到了“云南不明原因猝死”元凶。课题组从云南一种新的小白菌种,发现了毒性成分“新的非蛋白质氨基酸”,初步证明该菌是云南不明原因猝死的“元凶”。
但对于这一研究结论,也有一些人提出异议,认为光凭这个结论尚不能解释猝死之谜,“定论下得太早”。
日前,记者深入大理州鹤庆县“大黑山”大箐村,探寻神秘小白菌带给“死亡之村”的种种现实。
50年 死亡阴影笼罩山村
34岁的罗双锡(音)和28岁的妻子正在家里生火做饭时,罗双锡突然倒在火塘边,停止了呼吸,就在同一天,妻子也死了。家里只留下了母亲罗七顺(音)老人,以及两个分别只有4岁和8岁的孩子。这是10年前的一桩“命案”——发生在大理州鹤庆县大箐村委会阿拉禾自然村26号。
7月31日上午11时,云信记者走进阿拉禾村。72岁的罗七顺,在村子附近寻找猪草,把猪养大了卖出去,可以买到粮食,村子里没有农田。而背猪草的任务,通常会落在两个孙子的肩膀上。
罗七顺老人笑起来,可以看到仅剩的6颗牙齿,一颗门牙还是假的。谈到儿子儿媳的死亡,老人毫不回避,“就剩下我和两个孙子活着了。”2000年前后,农历六月十五上午,儿子罗双锡,走进厨房准备生火做饭,儿媳罗树妹正忙着收拾家里。
罗双锡在炉灶边蹲着生火,见火势不够旺,他将脸凑过去,用嘴吹了几口。刚一起身,就栽倒在了火塘旁,“太快了,就是几分钟,就没得气了。”10年后,邻居罗吉树摇着头回忆,一点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家里人忙作一团的时候,罗树妹也突然倒地不醒人事。事后,村里有人说罗树妹是“气死了”。但村民心存疑问,“他们死的时候,都是突然倒地,就没有了气息。”
真实死亡所带来的恐惧,远比电影“山村老尸”更令人毛骨悚然。健康的人突然停止了呼吸,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何在,下一个会是谁?会在哪里倒下?
大箐村李金右家。
2001年7、8月的一天,李金右的妻子罗根秀正在家里干活,突然倒下。医生“翻山越岭”赶到现场,罗根秀还有一丝气息,但也仅仅坚持了一夜,次日早晨死亡——这是记者获知的猝死案中,坚持最久的一例患者。而就在同一天,罗根秀的女儿、儿媳相继在数小时内死亡。
那一年罗根秀48岁,女儿14岁,儿媳约20岁。
李金右回忆,以前家里吃过小白菌,但这是一个他自己也不“肯定”的答案。“一家子人,吃同一口锅里的饭菜,为什么不是全死光,还有人活着呢?”30岁的阿拉禾村民罗斌,提出的这个疑问获得在场村民的认同。
阿拉禾有19户人家,70 余口人,云信记者走访了大部分家庭。村民日常的饭菜很简单,蔬菜品种单一,将菜洗净,用少量油在锅里翻炒,加盐,再没有任何调料。
当地最昂贵的菜,就是这个季节,在山上生长的鸡(土从)菌。罗七顺的家里,一个盆里装着从山上采回来的鸡(土从)菌。用鸡[坦][丛]煮汤,也是他们的习惯性吃法。
媒体热衷报道的“小白菌”,在阿拉禾村,乃至在龙开口镇,知名度极低。云信记者在龙开口镇街上随机采访10人,只有2个人听说过小白菌。
大箐村的医生罗海清说,小白菌成簇地生长在死去的树桩上,样子像盛开的小白花。未采摘的时候,它散发着一种香味。“没吃过,不知道口感如何”,罗海清说。
2008年大箐后坪村,47岁的采德荣(音)猝死。大箐村支书罗宴海向记者介绍,采德荣的心脏被专家取走了,拿去化验。据罗宴海提供的数据是,1958年至2008年间,大箐村有48人猝死,这其中包括了后坪、阿拉禾等自然村在内,2009年,大箐没有出现猝死的人。
“有些统计是靠回忆的”,村支书罗宴海感叹。医生赶到现场需要时间,连死者的第一反应,也很难观察到。
死亡时间的短促,容不得医生赶到现场。7月31日,记者体验了一回,如果一个医生从龙口镇赶到阿拉禾自然村,15公里的山路,开车走了1个小时。到了大箐村委会,只能步行进入阿拉禾村,还得需要70分钟时间。 10年,罗海清到底也没搞懂猝死的原因;而这个问题,也困扰了猝死者家庭整整10年。
追凶 疑点一一都被排除
大箐村约有1300人,关于猝死,做了30余年村支书的罗宴海介绍,“见惯了,大家麻木了。”也有人迷信,做些驱除恶鬼的事,希望能化解村子的厄运。
“依靠医生、专家来找到原因才是正道”,罗宴海特别希望外面的专家能到村里来调查。大箐村目前有三名医生,现年50岁的罗海清是上世纪70年代入的行。三名医生“平日里只能看些常见病,感冒,发烧,拉肚子之类的”,罗海清说。
1997年,省州县疾控中心的专家第一次来到大箐,罗宴海和罗海清陪同。“盼着能够早点找到这个原因,找到相应的治疗药物”,罗海清盼望知道真相。此后陆续有专家来到这里调查,二人必定陪同。
但疑点一一被排除,“刚开始,判断死亡原因是因心肌炎引起的猝死。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都会患上心肌炎,而且都死在同一天呢?”这个结论从逻辑上就站不住脚。
那会不会是“克山病”爆发呢?克山病是1935年在黑龙江省克山县首先被发现,这种病一般流行于荒僻的山岳、高原及草原地带,它发病的症状与猝死十分相似。发病时表现为胸闷、恶心、呕吐,头晕,严重的就会出现昏厥、抽搐或休克。
频频出入大箐的研究者,通过对患者的血样和毛发检测,发现硒元素在患者身上并不缺乏,这是确定克山病最重要的证据之一。不仅如此,克山病这种慢性疾病发展缓慢,从未有过群体性地暴发。
“家族遗传”的疑点也被排除。罗海清说,遗传专家也来过大箐村,对村里的家族进行研究。在接受专家调查的患者中,约有2/3的病例发生于无亲缘关系的村民之间,因此克山病的遗传因素在其中更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
水源是否被污染,曾引起专家们的极大兴趣。从死亡时间的规律上,猝死主要发生在7、8月份的雨水季节,下雨的时候把周围的猪粪、牛粪冲到水源里面,水源极有可能遭到污染。专家在水源中找到了一种叫“柯萨奇病毒”,但柯萨奇病毒是一种在自然界比较常见的病毒,缺乏构成猝死的因素。整个大箐近1300人,都在饮用同一个水源的水,村里比较长寿的人也有,罗七顺今年就已经72岁了。
五年来,不断地有各种专家深入大黑山地带的村庄进行调查,但一直未有确切结论得出。唯一让村民松了一口气的是,专家调查猝死原因后,确定“猝死”不会人际传染。
大箐忠义村的赵世雄,则盼着专家再去调查。2008年疾控专家、地质专家到阿拉禾调查时,赵世雄带着家里的骡子,去帮调查组驮运行李。一天下来,获得50元收入。“科学家再来的话,我想要100元一天。”7月31日,赵世雄牵着骡子在山上找粪草,遇见记者时聊起。
医生罗海清也盼着专家这个月再去。“我觉得吧,这个事情还没完,他们得再来调查,也许再过几天就来了吧。”从1997年到2008年,每年的7、8月份,猝死高发季节,专家都要到大箐去调查病情。
专家给村民赵世雄留下的印象是,对村民很友好。“他们不吃这里的食物,自己带着食物和水,专家会给我一些瓶子装的水喝。”平日在山上找粪草,赵世雄喝山里的泉水。
在村支书罗宴海眼里,“专家要比村民还害怕”,他们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沾染到不干净的东西。除了鹤庆县疾控中心的人员在村里吃过饭,省里的、国家级的专家都没在这里吃过饭。在他记忆中“2005年美国首席疾控专家也来过”。
小白菌 (资料图片)
大箐忠义村的赵世雄,只有在专家调查组去的时候才喝过纯净水,平日在山上,他喝“天然山泉”。
“凶手”指向小白菌“团伙作案”也难说
专家认为水质、气体都可能是“凶手”,目前还没有最终结论
发现
白菌含毒素,“元凶”露真容
猝死事件在专家的眼里,也成为一个难题。
大理州卫生局一官员介绍,2005年,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学首席流行病专家曾光,带领他的团队来到云南大理。他们联合云南省本地的专家,开始了为期5年的追踪工作。第一步,他们对这些发生猝死症状的村庄,包括大箐村在内,进行了生活评估。
在此之前,云南省地方病防治所副所长黄文丽带领她的团队做了一个铺垫。从2002年开始,黄文丽为这种综合症编制了一份长长的危险因素清单,上面包括肠道病毒感染、饮用山溪水、酗酒以及食用植物油和蘑菇。
记者从一份材料获悉,有关研究机构曾在祥云、鹤庆、南涧和大姚4个县,对既往不明原因猝死病例作调查。调查结果显示,上述四县21个自然村在1984——2004年间,共发生116例不明原因猝死。7月和8月的病例,分别占66%和29%,10-39岁年龄组发生率高于其他年龄组,另外女性高于男性,70%为家庭聚集性病例,61%家庭续发猝死发生在首例猝死后的24小时内,63%病例死亡前表现出头晕、头昏、恶心、昏迷、晕厥、乏力、心悸等症状,急性发病至死亡时间一般是2小时。
现象显而易见,结论各有不同。
在国家科技部973项目和国家基金委重点项目的资助下,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刘吉开课题组,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曾光课题组等合作,开始共同探寻“云南不明原因猝死”元凶。高等真菌化学专家刘吉开研究员,和高等真菌分类专家杨祝良研究员进入该项目研究。
在2006年和2007年的调查中,专家们又有了一个巨大的发现。他们在几户死者的家中发现了一种白色的小蘑菇。
医生罗海清也参与了这次调查。他介绍,有一次调查中,专家将人员分成两个组,到阿拉禾和后坪村附近的山上寻找小白菌,每组需要采取20份,每份重量是200克。从当天11时,找到16时,两组完成了任务。
据媒体报道,2008年的夏天,刘吉开对这种小白蘑菇进行了毒性测试。一些小白鼠被挑选出来,装进实验笼子。小蘑菇提取物被分成不同的剂量,作为食物喂给这些小白鼠。在24小时之内,小白鼠们陆续死去,无论吞食的剂量多少。它们死亡之前,均出现一种奇怪的症状——像得了癫痫一样,不断颤动,出现水肿、小肠出血。实验证明小白蘑菇有毒。
接下来,刘吉开将所有的提取物,加以提纯分离。课题组的博士生周忠玉,利用一种色谱技术,将提取物中的干扰物质去除,最终分离鉴定出了新的非蛋白质氨基酸,它是毒死小白鼠的凶手。
专家解释称,通常,大多数氨基酸由蛋白质构成,它们的化学结构具有固定的模式,并且在人体的新陈代谢中起到重要作用,但是,从小白蘑菇中提取出来的氨基酸,和专家们平时接触的26种氨基酸完全不同。而杨祝良研究员证实该菌是一新品种。
随后,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专家对村子进行了干预,印刷了大量宣传册,并动员其防控体系力量及时警告人们不要食用该菌。
记者在大箐附近寻找“小白菌”的路上,遇见忠义村村民赵焕周,他最近一直忙着在山上找菌子。优质的鸡(土从)能卖到30元一斤,中等质量的20元一斤。“自己都是吃最差的”,赵焕周说,吃一些卖不掉的鸡(土从)。
“有香味,吃了会死人”,赵焕周见过小白菌。记者看到,村卫生所贴着一张“特别警惕小白菌”,那是村里唯一明显的告示,上面写着:“近年,国内和省内有关专家在调查中发现,云南某些地方生长着一种野生菌可能有毒,这种菌子科学上叫沟褶菌,云南各地有不同俗称,小白菌、鸡冠菌、指甲菌、蝴蝶菌、八大肠。一些不明原因猝死者,曾食用过这种菌子,敬请广大村民,千万不要采食此种野生菌及任何不认识的野生菌。”告示制作单位是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云南省地方病防治所。
疑问
“元凶说”尚不能成为定论
“初步证明该菌是30多年来导致云南不明原因猝死的元凶”,这个消息被媒体报道出来,立即引起国内外的极大关注。
但是这是定论吗?目前仍然疑虑重重。
仍然有人认为猝死的元凶藏在水里。绝大多数的病例都喝过脏水,当地的山泉可能受到有毒物质或者病原体的污染。这些山泉水在当地村民中很受欢迎。
针对此事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的刘吉开也表示,并不是所有的猝死者都食用了这种小白蘑菇。调查组的研究人员注意到,重金属元素钡似乎在死亡过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它可以引发心率失常。
报道称,2006年,调查组对发生群体性猝死的两个村庄开展调查,对死者及家属提取了血液样本。很多人的钡含量都超标了,其中一名死者达到了很高的含量水平。而在另外一个群体性猝死事件中,死者的血液、尿液、头发和本地的水中,都检测到高含量的钡元素。
另外,一些患病或者健康的村民的心电图数据,也把矛头指向了钡元素。值得注意的是,小白蘑菇的钡指数也超过了正常水平。
而一直拒绝媒体采访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曾光先生,后来也声称“现在还不能完全确认”,结果将在不久之后公布。
大理州疾控部门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对记者表示,“没有正式的公文形式的发布,叫人怎么相信。”该名官员认为,在最终原因没有找到之前,发布研究结果是存在风险的。7月30日,云信记者在云南省地方病防治所采访,被拒之门外。
记者掌握的情况是,除了“小白菌”致毒,还有一种说法是,由于阿拉禾身处地质断裂带,是否会从地下渗出一种毒气,致人死亡?“这需要研究,比如打洞下去”,一名参与调查的地质专家说。
元凶好像找到了,但是又好像没有找到。
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10年来,罗七顺带着两个孙子生活,大孙子罗勇峰今年18岁,小孙子罗正江今年14岁。记者采访时,兄弟俩一直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听着大人们的谈论。罗正江手里拿着一副铁制弹弓,躲在门后面,伸出脑袋来“偷听”。弹弓是他花五元钱在镇上买的,那是他唯一的玩具。他枪法很准,他能将10米高的大树上的鸟打下来,如今兄弟俩都没有上学了。
现在,每个季度,罗七顺能从当地政府部门领到900元钱,这是罗七顺老人和孙子们唯一的经济来源。过春节的时候,还会有些盐巴,食用油之类的慰问品。
记者手记
“他们像猴子一样生活在山里”
阿拉禾,平安地度过了九年时光。这九年里,村里没有人死亡,村民却“笑不起来。”
初步证明小白菌是造成“云南不明原因猝死”的元凶。对于这个话题,阿拉禾村民更感兴趣的是,何日那里能通上公路?哪怕,只能走自行车。可以肯定的说,除了热气球之外,目前人类发明的所有交通工具,对于阿拉禾而言都是无用的,那里根本就没有路。
目前,阿拉禾有70余村民,他们很多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待在大山深处。即便是再严重的感冒,也需要步行至少40分钟去大箐村委会驻地忠义村看病。村小学废弃了,学生们必须到山下的忠义村读书,学校采取寄宿制。
大箐小学,有两个公办教师、五个代课教师为近百名学生上课,大箐小学的墙已经裂开了缝。大箐卫生所,有三个医生,一张病床,只能治疗感冒、拉肚子之类的病。大箐村支书罗宴海说,“村里没有集体经济,得向上面要钱来发展,非常困难。”
炒菜只有盐巴和油,家庭经济来源只有三种方式,去山里挖药材卖,可惜这两年挖不到了。去山里捡野核桃卖,山里野核桃树就那么几棵。养点羊卖了,但必须买粮食,那里没有水田。
离开,总是一个办法吧。
1998年开始,连续三年,当地政府对阿拉禾采取搬迁措施。一些家庭搬迁到了山下。有人又搬回来了。搬回来的原因不一,有人不喜欢搬迁后的生活,有人喜欢山上的清凉。李金右本是搬出去的人家,可当他2001年回到阿拉禾,发生了其妻子、儿媳、女儿三人死亡的惨剧。
阿拉禾人的思想是矛盾的,罗四海想留记者在他家吃饭,可家里什么菜也没有。罗吉树想村里有个学校,就不用接送娃娃上学了,可他又说村里娃娃太少,不会有老师愿意来。他们埋怨,说了要修的路,迟迟不开工。他们一面是“想有”,一面是自己寻找一些理由安慰自己。
罗双锡的两个孩子辍学后,整天待在山里,很怕见陌生人,他们“想出去山外看看”,但不知道“走了后,奶奶谁来管。”他们比后坪村的孩子要“开朗”很多,陌生人进入后坪,孩子们会在树后偷看,陌生人一靠近,立即跑得不见了踪影。“他们像猴子一样生活在山里。”罗海清说。
大黑山的海拔有2600米,山下生活着70余名纯朴的阿拉禾村民。小白菌曾经给阿拉禾人带去了悲痛,希望能给他们的未来带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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