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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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母校百年华诞庆典的约稿，沉思数天，迟迟难以动笔，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人到中年，又以写作为业，骨子里对虚言妄语，伪崇高，假溢情极其厌恶。文章之事，以情为本。便不由自主把在母校的两年岁月疏理一番，寻找已被我遗忘的故人旧事。这才发现，原来可写之人之情众多，思绪瞬间顿开，随提笔小记有三。
—校长—
初入合中，我十五岁。开学典礼，第一次见到校长。校长姓吕，中等个，微胖，圆头圆脸，连眼镜都是圆的。他给我们新生讲了一通校训和校史，最后又勉力我们，要好好学习，要有出息，将来要做大事，为母校增光。我盯着校长看，心想，这位合阳县城最高学府的校长，那宽厚的身躯里，该装了多少大学问？
那时学校的门禁制度很严，迟到的学生要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等各班的班干部前来认领，接受批评，才能将迟到生往班上领。一次我迟到了，站在那里很无趣，四下顾盼，就看见西向的大厢房门打开，校长端盆水出来，浇在门口的一株树坑里。正值深秋，那棵不高但树冠不小的树上，开满了米色的小花。我叫不出花名，但应该是珍贵花木。因为校长浇罢水，又弯腰将坠落树下的小花瓣一一捡拾，小心翼翼晾在房门一侧的窗台上。我望着此情景，悄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找机会问校长，这花叫什么名字？
此后的两年中，我无数次遇到过校长，或因怯弱，或因羞窘，总没有开口问花名的勇气。毕竟一个是堂堂大校长，一个是未成年的芸芸小学子，这中间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
高中的最后一学期，我迷恋上了文学，彻夜看书，早上起不来，常常迟到。再加上当时学校大搞社会教学，同学们都上了潘家山开荒种田了，我便肆无忌惮开始旷课。这事闹大了，学校要开除我。我害怕，我父亲脾气不好，我母亲有病在身，二人又是县上有头脸的人，一但知道儿子被学校开除的恶名，那能受得了？！怎么办？我一咬牙，闯进了校长办公兼宿舍的西厢房。先是承认错误，再是如实道出因酷爱文学，彻夜苦读，才造成连连迟到、旷课的实情。最后声泪俱下乞求校长不要开除我。校长开始是不耐烦的看我，听到我酷爱文学时，随口问我都看什么书。我一一报出书名，校长的脸就没有那么严肃了。待我哭求校长不要开除我时，校长却笑了，说他当了多年校长，还是第一次遇到学生敢闯他办公室说事的。凭这，他打算答应我的哭求，但下不为例，从此不许再有迟到旷课的事情发生。我一颗心落到了实处，临出门时，突然问校长，他门前常浇水的那树花叫什么名字？校长一愣说，咋想着问这？我说我不认识，就是想知道。校长说叫桂花。我又斗胆问道，校长捡拾落花是不是有什么用处？校长笑说，好好的花就落了，看着可惜，就捡起来晒干装瓶。到了冬天的无花季节，拿出来闻闻……
后来长大了，再后来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但只要见到桂花就觉亲切，就会想起校长。也许从今年开始，我也会捡拾一些落花收藏，像校长那样，到了无花季节，拿出来闻闻。
—班主任—
班主任姓王，邻县人，陕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我在班上是调皮捣蛋的差等生，且爱迟到爱旷课，是班主任最不待见的人。但没有办法，因为班主任没有挑捡学生的权利。否则，他肯定一脚将我踢出班级了。我俩就像是一对冤家，他想办法要整治我，我也搅尽脑汁抵制他的整治。
班主任有个习惯，就是像我一样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我们班常常因班主任不到，由班长领队上操遭到校领导的批评。班主任的这一弱点也让我抓住了，我每当迟到或旷课，班主任要当全班同学面收拾我时，我就会绝地反击，说他是准过我假的。班主任大怒说他没有准假。我说是前一天的早晨，我就去你宿舍请假，你灯黑着，还没起床……班主任就不让我往下说了。因他起不来床一事，校领导批评过好多次，有些丢人，他不愿被人提起，我也就屡屡过关……
一次，我意外得知，班主任晚上熬夜，是搞文学创作。这让我诧异万分，又心生敬仰。我一直有当作家的梦想，也一直想得到高人指点。没想到能指导我的人，就是我身边的班主任。这太让我兴奋了，昔日对班主任的成见一扫而光，找机会去班主任宿舍拜访求教。那时艰苦，老师大都一头沉，宿办合一，十分简陋。记得我进了屋子，班主任正坐在书桌前发呆。我讲明来意，班主任盯了我半天，突然发火说，文学？你也想搞文学？文学也是随便能搞的事情吗？我都搞不成了，天天挨批评，我那能辅导你呀！快走快走，哪里好耍去那……
若干年后，我已调往市里搞专业创作，听说班主任早已回到本县，在文化馆担任创作干部，便专乘去看望。进了班主任的房间，到处是书，桌上堆满了稿件。叙旧中，我便提到那次拜访求教的事。班主任笑呵呵说，他当时真不想让我迷恋文学，因为那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为此他吃尽了苦头，不愿他的学生也像他一样受苦。现在不同了，他不仅自己写作，还开了文学辅导班，培养文学新人。
晚上我翻阅班主任一叠叠的中短篇小说的初稿，百感交集。庆幸我们这一代人恰逢其时，庆幸我们终于可以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愿选择职业，设计人生……
—汪老师—
汪老师是我在母校就学其间，遇到的最奇特，最与众不同的老师。他是江浙一带人，说话软言细语，逢人说事彬彬有礼，微笑示人。就连见了学生，也微笑问好。你好？早上好？同学们辛苦了！这些文明用语，在性子刚硬的渭北人语言习惯中是几乎不用的。但学校有汪老师在，这些文明礼貌用语就在，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
汪老师长相英俊，做派斯文，教俄语和英语。课堂上严肃认真，一丝不苟。遇到淘气捣蛋的学生，他也不大声训斥，而是充满感情的提醒说，你们的父母省吃俭用送你们到这里学习，你怎么能辜负他们的苦心？想想父母有多苦，你们就该用多大的心思上好课。汪老师这话很管用，个别同学听着，忍不住抹眼泪……
汪老师在学校的风景很多，比如周未，他会携与他一起来黄土高原的娇妻（在县医院当医生），撑起遮阳伞，在众人注目下，去烈士陵园赏花观景。那时的合阳县城，唯有烈士陵园建楼台庭阁，养花种草。市民闲暇时就把它当了公园。那时的合阳人天热时顶多戴顶草帽，只在电影里看过用伞遮阳的画面。汪老师和他美丽的妻子，将电影里的画面在现实中展示，怎能不惹人围观？于是就听到许多指责的声音和说法，说汪老师原来的恋人是苏联女专家，说他给援华的女专家当翻译时两人相爱了。可好景不长，中苏翻脸，女专家回国，汪老师也贬到合阳当老师。也有说汪老师是苏联间谍，被发现后才发配到合阳。还有的说，那个苏联女专家至今还爱着汪老师，年年写信过来，都被国家扣着。听着这些议论，开始尊重和喜欢汪老师的同学，有些便对汪老师不屑一顾了，再看到汪老师携娇妻撑太阳伞逛街，就打口哨，喝到采。汪老师不生气，他妻子也不生气，二人一起回过头，依然和蔼的冲他的学生们微笑。
我与汪老师走得最近的一次，是那天我手捧一本借来的莱蒙托夫的诗集，利用课余活动时间，在操场的东北角大声的朗诵。汪老师路过时听见了，他走到我身边站了很久，听我朗诵完一首诗，这才走上来说，莱蒙托夫的诗真好。我说汪老师也喜欢？汪老师说，他原来计划此生要去莱蒙托夫墓地拜谒的，但……他又不说了，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走回来，神情复杂盯了我半天道，喜欢莱蒙托夫，不错……老师只想告诉你，今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出去走走，越远越好……
此后我再没有与汪老师对过话，但我后来的生活，真应了汪老师送给我的那句话，我走出了合阳，去过无数个地方……而且今后还想走的更远更远。
【作者简介】
王三毛，原名王军。1959年生，陕西合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1988—1990年在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习。1977年后历任合阳县文化馆文学辅导员、副馆长（主持工作），陕西渭南市文联《华山文学》副主编、执行主编，2002年至今为渭南市文联专业作家、市作协副主席。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著有长篇小说《老城墙》、《失乐园》，电视剧剧本《玫瑰依然红》、《赴任》、《突发事件》、《落泪成金》等。长篇小说《老城墙》获渭南市第二届“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剧本《秦川牛》（八集）获1994年度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中篇三等奖等，电视剧剧本《老城墙》获陕西省首届电视剧金鹰奖长篇三等奖，电视剧剧本《别说我没良心》获陕西省第二届电视剧金鹰奖长篇二等奖，电视剧剧本《失乐园》获陕西省第三届电视剧金鹰奖长篇一等奖。个人获陕西省首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陕西青年创作奖，陕西省电视台十佳称号，陕西省第一届、第二届电视剧优秀编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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